作者:菲戈 韩见
“我的艺术的主题是时间。”
——杉本博司(Hiroshi Sugimoto)
上世纪七十年代,杉本刚到纽约时还是个学生。在成名前,他开着他的大众房车作摆渡人,也往来日本与美国之间做古董生意。
他尤其喜欢南宋画僧牧溪的画作。牧溪的风格大多自由放逸,在当时被视为且有悖传统而不被主流认可,却在日本备受推崇。杉本他开玩笑地自称为“宋朝摄影师”,用摄影模仿他的观念。
我国宋朝美学的确领先世界一千年,至少杉本博司给了肯定的答案。
如今杉本博司把大多数收入都用来收藏古董。他把过去因为生计而买卖古董的自己称作“因果锁链中的一环而已”,而现在纯粹为了收藏而买,他就是成为了“那个束缚于因果锁链中的囚徒”。
奇怪的是,杉本博司同时说他受到杜尚和极简主义的影响很大。从宋朝美术跨度到当代艺术,他到底在拍什么?
2012年杉本博司第一次来北京办个展时,我甚至还分不清杉本博司和山本耀司。直到几年后,我翻到摄影集上的这张照片,才对杉本先生肃然起敬。
这是他的《剧院》(Theatre)系列作品之一。或许在那之前看多了整齐滚圆的星轨,露天影院的荧幕背后那几道恣意的流线,就像陨石一样击中我。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拍照。
这个系列他拍了40年,从他的拍摄方法——把曝光时间设成与电影片长相等——就能看出,这空荡荡的影院和空白的荧幕,是他刻意为之。
杉本的摄影从来都是目的明确的,他曾说,摄影使他想象的画面得以呈现。用这种方式拍摄剧院,源于他小时候看电影的记忆。电影放映完,荧幕回到空白,但我们脑子中留下了记忆。既然相机的发明就是用来替代人眼,那么把相机架起来“看”一场电影,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?
于是他开始用相机拍摄电影。这种拍摄方法听起来十分诗意,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。如此长时间的曝光,中间有丝毫的光线变化或差错,反映在底片上就会被放大。那些华丽和破败的细节,都是一个暗房大师无数次的枯燥劳作才换得的技艺,从无到有。
这组作品让他获得了古根海姆基金会摄影奖学金,于是他走遍了美国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剧院。
他称那些浮夸的歌剧院式电影院,是一战后美国经济繁荣的炫耀表现。“用灰泥之类的冒牌货,装饰成庄严肃穆的样子。我把这种现象称为早期迪士尼化现象。”再后来,他找寻古老剧院的足记延伸到欧洲。
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有看电影的经历。在一个个因过度曝光而变成虚无的荧幕面前,我们看不见时间,它却的确留在我们的记忆中。
“相机虽会记录,但却不会记忆。”这是最好的总结。
如果说拍摄《剧院》系列的初衷是追寻自己的记忆,《海景》(Seascape)系列是杉本继续追问人类起源的记忆。海,是他找到的一个入口。
就像《剧院》系列里发光的屏幕一样,黑白照片中的白色部分通常被默认为是“明亮的”,但在他的《海景》(Seascape)系列中,变得难以判断。我们只能看到,一条天际线切割天空和海洋。U2的专辑《消失的地平线》,就用了他的照片作为封面。
“我要处理的对象是水和大气。这两样可说是至今为止对人而言变化最少的东西吧。其他世间万物都随岁月的流逝而变化。我的艺术的主题是时间。”
拍摄海洋依旧是为了表达“时间”。孕育了万物的海洋,是所有人类记忆的起点。几亿年来,海洋与天空最接近永恒。“我们和石器时代的人看到的是同样的海。”
这一系列千篇一律的照片,同样是他刻意而为之的——把焦距设定在比无限远更远。听起来很和“延长曝光时间”的套路如出一辙。
很多人都爱拍大海,但杉本的大海最有名。在北京个展开幕前的讲座,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用黑白灰这样极简的方式拍摄大海,他的回答是,他有意模仿南宋的绘画观念。
把大海简化到如此,很像罗斯科的色域绘画。2012年,还真的有策展人将罗斯科的画作与杉本博司摄影共同展览。(伦敦佩斯画廊,名为:DarkPaintingsandSeascapes)
也因为看起来简单,比起杉本的其他系列,《海景》系列拥有最多的模仿者。但无论怎么模仿,都是拙劣的。因为杉本的创作,早已跨出了摄影的范畴。
这幅奇怪的火焰,是一支蜡烛的生命,杉本同样用相机“看”这它的方式把它拍下来。而下面那些奇怪的枝丫,是杉本用40伏电击直接在底片上显影的结果。
他也做装置、做建筑,并最终在小田原找到落脚点。读他的书,能够感受到二战后弥漫在整个日本民族的挫败感。或许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如此热爱本国文化,并且最后回归日本。他亲自设计的小田原艺术基金会办公室就将在秋天开幕。(还有几个艺术展厅、能剧剧场、一个茶馆)
摄影术被发明以来,就不被当作艺术。因为它的初衷是“记录”而不是“创作”,毕竟从视觉上人们更喜欢陌生的、虚构的东西。比起绘画、雕塑、建筑等艺术,摄影经常被认为扁平而单薄的。
但杉本的摄影有了时间的厚度,在布列松“决定性瞬间”风靡之后的一种逆行。如今的摄影术愈加发达和简便,如果你迷失在社交网络,偶而想寻觅时间的痕迹,别忘了回头看看杉本博司的作品。
杉本博司是个健谈的人,放上去年外滩专访,通过他说的话才能更深地理解他的作品吧。
H=杉本博司(HiroshiSugimoto)
“创造”一张照片
B:听说你所有的相机都是胶片机?
H:我有佳能的数码相机,但不是用于艺术创作的。
B:为什么坚持用胶卷?
H:胶卷的成像质量仍然更好。你在我的展览中看到的那些照片,我用数码相机拍不出来,当然我要坚持用胶卷。
B:这么说,如果胶卷公司都倒闭了,你就只能自己做胶卷了。
H:嗯,有可能。或者我可以买下一家公司……
B:你还有自己做的相机。
H:是的,是改装过的相机。为我的需要设计和制作的,我总是改装和升级相机。我所有的工具,并不完全是我自己做的,而是我为了用得顺手改装的。
B:你的大部分作品是系列作品,是因为你认为单幅照片不足以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?
H:我觉得用系列来表现更好。
B:为什么?
H:没有原因,就是因为更强烈吧。
B:你更像是一位当代艺术家而不仅仅是摄影师。
H:摄影也是艺术,摄影师可以同时是艺术家。
B:但你的摄影艺术与传统摄影不同,你所做的不是抓住某个瞬间,而是先创造一个场景。
H:我不是拍照,我“创造”一张照片。我一开始拍照就抱着这个想法。
B:苏珊·桑塔格说,摄影就是创造人工的古董,因为事物一旦被拍摄下来,它就已经过去了。你怎么想?
H:照片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死了!
B:这是你试图运用摄影接近时间的原因吗?
H:是的。我和苏珊·桑塔格很熟,她说要为我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展览写一篇长文,但是还没完成她就去世了,所以承诺没有兑现。不过,关于摄影我们谈论过许多,她是很好很聪明的人。现在我住在她之前住过的公寓里,不是同一个房间,而是同一幢楼。
B:她的大部分观点你都同意吗?
H:大部分,但不是全部(笑)。
B:你们谈论过各自不同的观点吗?
H:谈过。“9·11”之后她来过我住的地方,那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她是2004年去世的。
想做日本人
B:你是怎么开始对历史感兴趣的?尤其是人类的历史。
H:我在日本上大学时,学了西方哲学,同时也学了人类史。自然地,我就对历史发生了兴趣。后来我开始收集古董,作为物件,它们也让我了解历史,而不仅仅是从书本上去研究。
B:作为古董商人,你必须了解古董背后的历史。
H:是的。我还需要通过我的照片去学习历史。
B:你的家庭对你有影响吗?
H:没有。我的父母不是艺术家,他们是商人。我从他们那里学习如何做生意。
B:所以原本你也会是商人吧?
H:是的,不过我父母看到了我成为艺术家的潜力,而并不是那么擅长做生意。我的弟弟更能胜任。
B:是你父母送你去读的艺术?
H:不是,是我自己说想去读艺术,想去美国。
B:你的家族生意现在在日本做得很大。
H:是我弟弟在主持,做得还不错,不过应该是我现在这“生意”更大吧(笑)。
B: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,你入了美国籍了吗?
H:没有,我不想变成美国人。我想做日本人。
B:所以你现在更频繁地回日本创作?
H:我仍然在纽约创作。但是我在日本也有一个团队,我的建筑师事务所在日本——在日本我做建筑设计的工作。摄影工作还是在纽约。监制戏剧的工作也在日本。我有很多不同的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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